箴言

【离达】可以把你的真名告诉小狐狸吗?

·一些转世轮回梗,1.1w+

·被抹除的岩王帝君✘历史系大学生鸭鸭

·SUMMARY:陪在你梦里三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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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夜闷了一场迟迟未落的雨,在吱呀作响的旧电扇与洗得发白的薄窗帘外的蝉鸣声声中,达达利亚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梦里,是不知哪个时代的璃月港。

仲夏夜沉在喧闹的欢腾中,大街小巷灯火通明。

他仰靠在长廊上,屈起腿用脚踩着横木梁,从端着的小瓷盆中抓出一根糖醋排骨狠狠啃了一大口,像是跟谁闹脾气一样使劲地嚼。

浓郁的汤汁把他的手指沾得黏糊糊,他皱着眉舔了舔,却是适得其反。

“公子阁下还是没学会用筷子吗?”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男人走到了他身前,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温柔的调笑。

就似在哄闹别扭的爱人。

“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关先生什么事。我们至冬人就是不用筷子,就是不用就是不用。”他兀自低着头,觉得又气又委屈。即使他根本不知道面前这个被自己称作“先生”的人到底是谁。

先生在他身边款款坐下,看了看他,倏地轻笑。

“孩子气。”

“嘁。”他红着脸别过头,把满满当当装着排骨的小瓷盆往先生面前一送,“吃不吃?别误会,我是不想浪费了。”

先生抚了抚他的橘红发,微凉的扳指擦过他额角。下一瞬,他觉得有略微粗糙而温暖,包裹住他沾了排骨汤的手指。

他大惊失色,一抬头,撞上一双丹凤金瞳。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瞳色,美而藏锋。他的心重重跳了一声。

“嗯,香菱的手艺又进步了。”


“呼!”达达利亚猛地惊醒,差点儿从他那张摇摇欲坠的破床上窜起来。在狭小房间昏暗的光线中他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三点。

一把扽下汗湿的衬衣往床边一扔,十九岁的至冬留学生展现着至冬人代代相传的粗犷,直接光着线条漂亮的汗淋淋上半身躺回了枕头上。

这算什么?虽然他母单十九年,但也不至于在梦里和一个连脸都看不清更不知道是谁完全不明白怎么臆想出来的男人——

只是稍稍回忆了一下,他瞬间就觉得脸颊烧红。

算了算了,一定是最近太累。达达利亚把薄毯子往头上一蒙,合上眼想入个新梦。

倏地,窗外一声惊雷,似要劈开阴沉的天空。

青年双肩一颤,猛地双目圆睁。

在黑暗之中,他却忘不掉了无痕的梦里那双丹凤金瞳。如同刻入他的大脑深处,如同坠入他的心中。

明明那该只不过是他自己臆想出的、只在梦中见了一眼的东西。

不是吗?毕竟没有人类,会长着那样一双眼睛。


公交车司机不耐烦地按了一下喇叭,绕开一辆小轿车,把公交车在车站停稳。

“璃月国家博物馆到了啊,上车下车的刷卡刷码——哎那位老太太,您老到后头买一下票,啊。”

达达利亚熟练地用旧手机的乘车码在扫码机上刷了一下,往上提了提斜背着的、已经松垮的双肩背包,跳下公车跑到了广告牌下。

“什么鬼天气。”他叹了口气,望着飘淅沥细雨的天,心里说不出的堵闷。

这场昨夜在惊雷中开始的雨,到了现在也没停。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三天都会阴天下小雨,惟一的好处是稍微缓解了一点璃月那能要了至冬人命的暑热。

撑着超市活动赠送的透明伞走出站台,走上一座过街天桥。达达利亚在天桥中央停住脚,五颜六色的伞下路人们行色匆匆在他身畔穿行。

而蒙蒙雨幕之中,不远处恢弘的巨大建筑已经隐隐可见其形。

璃月国家博物馆,全提瓦特占地面积最大、耗资最多、展品最丰富的博物馆。作为国都的地标性建筑物,它从建成时起就被视为璃月强盛国力的象征之一。

这里收藏着从一万三千七百年前璃月港初建到现代璃月的近千万件藏品,见证了这个传奇般的无神之国的崛起之路。

一万年前天理之战,结束了天空岛及其六位执政对提瓦特人的统治。自此而后,提瓦特再无神明。

但璃月与其余六国不同,这个国家从来就没有过主神,却传奇般没有重蹈覆辙坎瑞亚的命运。在万年之前,凭借着人类的智慧,璃月在无数次神的战争中顽强生存,并且愈发强盛。

对于达达利亚来说,璃月古代史中天理之战前的部分是奇迹的人类史诗,也是璃月史最迷人的部分之一。那如同冥冥之中神秘的远光,将他这暗海一扁舟般漂泊的人引入璃月港。


博物馆里一年四季都开着冷空调,因为现在是夏天,气温更是比室外要低得多。他穿过亮堂宏伟的大厅,走进标着“远古时代”的庞大展室,在神秘的暗色灯光与微寒的气温下,总会令人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敬畏。

一如既往地,达达利亚穿过熙熙攘攘来参观的人群,站到了展厅中央那座被罩在特级防弹玻璃中的高大石像前。

石像雕刻了六个人,或者说是六位神执政。他们身着神装,手握神兵,却没有像其他艺术作品中那样戴上兜帽遮住面容。相反,他们的面容、身形,都雕刻得如斯清晰,栩栩如生,仿佛——

仿佛并不是雕刻出来的,而是把真神砌进了像中。

但达达利亚看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他们中央那一块明显的空。

六位神明左三右三聚拢,却在中间留下了一个人的位置。仿佛他们是围拢在一个人的身旁,在他的指引下望向天空岛的方向。

那么这个空出来的位置到底象征着什么?这是个与这座石像的创作者是谁和创作背景到底是什么同样无解的问题。

一种说不清的悲凉和愤怒毫无征兆地爬上达达利亚的心,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样模糊却不容忽视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但他鬼使神差般伸出手,缓缓地向前探去,似是想抚摸那一片虚无的空。

却被冰凉的防弹玻璃阻拦在展柜外。

手心的温度把玻璃氤氲出一小片白雾,达达利亚有点不甘心地推了推玻璃,那玻璃理所应当地纹丝不动。

有点委屈,却不只是为自己委屈。仿佛是有很重要的人被所爱欺负了,很重要的事被所有人都遗忘了。

他莫名心中揪疼,眼眶酸涩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哎,达达利亚?好巧。”熟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达达利亚赶忙抹一抹眼角转过身,是他璃月古代史课的老教授肖之,正笑吟吟带着欣赏看着他。

肖之是璃月顶级的历史学家,璃月最高学府历史系的教授。他和达达利亚的叔叔算是有些私交,因而格外同情这个命苦的得意门生。

这孩子自小父母双亡,跟着叔叔长大。可他那叔叔是个一心痴迷考古的学者,非旦清贫,对达达利亚更是几乎从来不闻不问,只要不死就行。如今达达利亚孤身一人来璃月求学,一边念书一边打工,有时连饭钱都要省着。

肖之心软又惜才,知晓这些之后一直在暗中帮衬着达达利亚,希望能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

“肖老师。”达达利亚微微欠了欠身,“您也来看展览吗?”

“今天不是。”肖之笑了笑,“你知道前几天在古璃月港吃虎岩的位置发掘出的那处新遗迹吧,考古队的专家在遗迹里找到了一些远古时期的文物,给其中几个保存完好、能拍照片的拍了照。我是受馆长之邀,来博物馆看照片的。”

“吃虎岩?”达达利亚当然知道这个古璃月港的地区,但不知为何,今天这词在他听来,却总有一种说不上的熟悉。

不是只存在于课本和小说、影视剧里的那种遥不可及的熟悉,而是,仿佛他真的去过这个地方,吃过万民堂的餐食。

不,等一下。

万民堂?那是什么地方?

“这处遗迹的年代大概是天理之战前了,我们猜测它是在这场大战中,和吃虎岩一起被埋进了地底。对了,馆长在电话里告诉我说这里面最重要的发现是一些餐具厨具的残余,其中有双筷子上还刻了古璃月文。

“万民堂,香菱。”

肖教授说得高兴投入,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已经停下的脚步。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和达达利亚错开了半个展厅。

“达达利亚?”老教授困惑地喊了年轻的学生一声。

他的得意门生低着头,双手藏进宽大的外衣口袋,看不清表情。

“怎么了?”老教授问道。

“老师,万民堂和香菱这两个名字,是不是之前从来没有在提瓦特的任何地方被发现过?”

达达利亚说得很慢,声音很轻。他似乎并不需要肖教授的确认,但又像是很希望肖教授否认他的话。

“没有。”肖之缓缓摇摇头。

他看了把头垂得更低的、沉默着的达达利亚半晌,“你如果感兴趣的话,愿意来和我们一起看照片吗?”

“……不,不用了。”

在凉白的灯光下,达达利亚微微抬起脸,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谢谢老师,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要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肖之的回应,达达利亚一提背包飞也似地逃出了展厅。

在跑过那座摆在展厅最中央、黑暗中白色聚光灯下的众神石像时,他转头看了一眼。

被六位执政簇拥着的、空空如也的虚无中,一闪而过一双丹凤金瞳。


肖之望着达达利亚的背影,想叫住他,犹豫了一下,又收回了手。

看他的状态实在是不太好,可明天就是周昀奖学金的答辩了。肖之知道这笔钱对达达利亚有多重要。

真是麻绳偏挑细处断啊,肖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雨,丝丝冰冷的雨。胀疼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即使在梦中也不肯放他轻松些许。

达达利亚在歪靠着的美人榻上醒来,喉咙干涩作疼,眉骨被额头的神经牵扯着,一下一下钝痛。

一双纤长的手,摘了扳指和黑色手套,映入他涩痛的视线。

半透明的青瓷碗里盛了褐色的汤药,宝蓝的钧瓷勺轻轻舀动,在青瓷碗边缘碰撞出声声碎响。

“躺好。”

又是这声音,又是这看不清脸的人。

“璃月不比至冬寒冷,阁下还是要记着更换衣物才是。”

达达利亚一把攥住眼前人的手腕,他想问他是谁,为什么来他梦里,为什么不论离得多近,他都看不清他的面容。

又为什么,分明只是见过梦中的两面,却能让他那早已被生活的苦难磨到些许麻木的心,像被细线悬在温水中,前所未有的又疼又暖,隐隐不舍不安。敏感到不愿分清梦境与现实,甚至有那么一瞬,他宁愿这里才是现实。

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都似被什么力量压在咽喉之中,让他只能像寄居于他人之身般,依着剧本而行。所有自我意志的表达,只余下向那人怀中挪了又挪。他贪恋这不真实的虚幻温度,这只能在梦中存续的温存。

这种……被人呵护,爱怜的感觉。哪怕只是一场梦。

钧瓷勺盛了一小勺汤药,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没事了,喝过汤药好生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看不清面容的人倾身上前把他揽在怀中,揉着他微凉的耳廓轻声地哄。对于被他攥住的手腕,也并不挣脱,只是任由他攥着。

“好苦。”那文火煎了一个时辰的草药刚刚入口半星,就把达达利亚苦得攥紧了眉头,“先生,我不喝。就让我疼死好了,总比苦死强。”

这次他记住了,他管眼前的人叫先生。

先生轻笑了一声,温热的吻落在他突突跳疼的额角,“又闹起小孩子脾气了。”分明是调笑的话,却说得这样爱怜珍惜。

仿佛从小无父无母没人照顾,吃百家饭摸爬滚打长大,命如草芥的达达利亚,是什么珍贵的宝物、贵重的人,须得好生呵护似的。

有一把火倏地烧上心头,达达利亚挣扎着反抗梦的操纵,试图挪动不受自己控制的四肢,重新夺回主导权。或许是他的意念太过强烈,终于让他得以重新抬起头,看一看那个把自己抱在怀中的人,到底有一张怎样的面容。

记不住。无论如何也记不住。

上一个梦中,达达利亚以为他是看不清。但现在他猛然醒悟,其实不是视线被模糊,而是他的大脑无法记住先生的模样。

离得这样近,他那样仔仔细细地盯着,却什么都记不住。前一瞬的记忆在下一秒就消失无踪,不论他多么努力,先生的面容和身形对他而言还是会如同储存在金鱼的大脑里,转瞬就无影无迹。

只不过梦里的达达利亚是只有半秒记忆的金鱼,他连记住先生的模样七秒钟都做不到。

不甘心,好不甘心。

与那把燎烧着心脏的火一并袭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委屈与愤怒,和今天在博物馆中又一次看见六执政石像中间的空位如出一辙,却清晰强烈得多。

“好了。”先生的手覆住达达利亚一眨不眨瞪得发疼的湛蓝狐狸眼,“你已经很累了,去休息吧。”

是那样温柔,那样宽和而包容的安抚。

他抓住先生的手腕,眼眶烫得要滚下泪来。

“——名字?”他艰难地挪动着唇舌,在梦中说一句话他自己意志主导的话竟是如此艰难,仿佛是要用柔软的双唇推开沉重的巨石。

但达达利亚执拗地要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已经顾不上自己说的是璃月语还是至冬话,他知道不论是哪一种先生都能听得明白。

他要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记不住他的模样,至少还有一个名字可以安放在惴惴不安的心脏。

是一阵沉默,然后,他听到了先生的一声叹息。

覆着他双眼的掌心缓缓挪开,先生俯下身,捧住他的脸。

他刚刚想开口说什么,倏地,在无法记忆的大脑中,他记下了那双丹凤金瞳。


从图书馆借来的旧书咣当一声摔落在地,达达利亚却丝毫不想去捡。

他把因为头疼而出了一层细汗的手心捂在眼睛上,遮住从半掩的薄窗帘外透进来的、雨幕中雾蒙蒙的白色夕阳。

又是那双眼睛,那双人类不可能拥有的眼睛。

在手掌营造出的黑暗中,达达利亚在吱呀作响的小床上翻了个身,没有起来,却大睁着双眼。

这场雨开始的那一晚,蜜谲的梦终结于他看见了那双丹凤金瞳。

今天早上,当他逃也似地跑离远古展区的时候,浮现在六执政像中央空缺的位置的,是那双丹凤金瞳。

刚刚,在莫名开始的头疼欲裂中他昏沉入的梦,也在他记住了丹凤金瞳后消失无踪。

那双眼睛,那双不可能属于人类的眼睛。那双出现中六位神执政所围拢的空白中央的眼睛。

先生,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你想告诉我什么,又或者说——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在达达利亚的脑海中,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开始渐渐成型。

是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这两天的所有诡谲遭遇,无不顺理成章。

而以天理之战为节点,璃月古代史中所有说不通的地方,所有不能解释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只要。

年轻的学生缓缓坐起,他挪开捂着双眼的手掌,直勾勾地盯着搭在腿上的薄毯。

只要。

人们承认璃月主神的存在。


“咳,对不起,那个——达达利亚同学是吧。”评委席的话筒被拍了拍,打破了报告室里在达达利亚说完刚刚那句话后瞬间凝滞的气氛。

“我能请问一下,你是历史系的吗?”

肖之督了说话的那位姓张的年轻副教授一眼,转过了头。

“是的,张老师。”达达利亚站在投影前,镇定地点了点头。

“噢。”张副教授推了一下黑框眼镜,写了几个字,抬起脸来看了看达达利亚,“好,请继续吧。”

“谢谢,老师。”达达利亚深吸了一口气,他按动控制器,将PPT调到了下一页。

“周昀先生的《六神执政与人的璃月》是我人生中阅读的第一本书,那年我只有六岁。我无比好奇璃月作为一个自始至终没有神明的强大国度,为什么没有走上如坎瑞亚一般被天理覆灭的死路?而这样一个无神的国度,又是怎样在覆灭了天空岛与全部六位神明的天理之战中存活下来,还能做到伤亡人数和毁坏程度都远小于其他六国的?我并非不赞叹人类的黄金精神,璃月人在天理战后的一万年中无数次证明了这个国家的人民可以创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但至少天理之战的结果,我查阅了许多能够找到的史料记载和学术论著,都无法被说服。”

“这就是你推测璃月曾有一位主神存在的原因吗?”张副教授再次打断了达达利亚的答辩。

肖之抿了一口茶,“张老师,我认为我们应该在提问时间向学生发问。”

“如果他无法在这个问题上给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论据,那么我想我们可以提前请下一位同学进来,而不是坐在这里浪费时间。”

“如果只有这一种可能性能够解释所有的不可能,那么即使它听上去再荒谬,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达达利亚有些激动地向前一步,攥成拳的手心布满细汗。

张副教授看看他,不置可否。

达达利亚有些急切地看向坐在评委席中央的肖之,如果他能够支持他的论点,或者至少听他说完——

肖之合上了茶杯的杯盖,没有抬起头去看这个可怜的孩子。

一阵寒凉从达达利亚后脑升起,他僵立在原地,湛蓝的狐狸眼中透出几分慌张。

直到现在他才像是如梦初醒,想起这他本来如探囊取物般唾手可得的周昀奖学金,是用来支付他下个月的房租的。

最近打零工的钱只够维持他日常的一日三餐和学习支出,如果没有这笔奖学金,他下个月就连那个合租的小房间也租不起,不得不露宿街头了。

拉着厚绸窗帘的落地窗外,炸起一声惊雷。

冷汗濡湿了背部白色衬衣薄薄的布料,晕出一片绝望而潮湿的半透明。


雨又下大了,达达利亚仰躺在他的小床上,呆呆地望着脏兮兮的天花板。

逼仄凌乱的小房间除了一张床和一套桌椅就再无他物,乱七八糟的打印资料和借阅书籍占据了房间百分之八十的空间,让高挑的至冬青年连在床上翻个身也要小心翼翼。

一本翻了一半的大部头倒扣在他瘪瘪的小腹上,达达利亚觉得自己不再头疼了,但是饿得头晕眼花。

他抬起手表看了一眼,已经晚上七点了。因为下着雨的缘故,天阴沉沉,泛起黑。

总之,咕咕作响的胃可糊弄不过去啊。

达达利亚伸长了胳膊够到他那随手扔在床边的双肩背,拉开生锈的拉链翻找了一会,才掏出一个冷冰冰干巴巴的小面包。装在透明的充气包装袋里,看上去更不足以让正值壮年的至冬青年果腹。

但这已经是他习以为常的情况了。达达利亚撕开包装,尽量用最小口咬了一口面包,细细地、慢慢地嚼。边嚼边撑着床铺坐起身,重新翻过那本大部头,继续咀嚼那些他早烂熟于心的句子。

没有。没有。没有。

璃月的史书,其余六国的史书。没有哪怕一处脚注暗示璃月有过主神。

它们似乎都在嘲笑着他自断后路般的愚蠢,但达达利亚并不在乎。他不相信一位曾经存在过的神明可以被抹除得一干二净,即使是那传说中的天空岛,也总有百密一疏。

他能找到的,他总能找到的。

在答辩结束后短暂的、对自己下个月生活的恐惧后,达达利亚很快又像是回到了象牙塔里。

人们说这是学者的习气,但他不这么认为。

他的志向是成为顶级的历史学者,他要还给历史一个真实。

以及,他隐秘的私心。

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爱上了自己梦中的神祇。他不能容忍祂被世人忘记,留不下半分存在过的痕迹。

手指在书页间飞快地翻动,完全沉浸其中的达达利亚没注意到自己虚掩的房门外走近了一个人影。

砰一声重响,屋门被一脚踹开。达达利亚还没来得及抬起头,就被一只手拎着衣领拽得几乎喘不过来气。

“你疯了,啊?你答辩的时候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没有奖学金,交不了房租你睡大街去啊!”

达达利亚看看来人,倏地一笑。

“干嘛,给我当起监护人来啦?”他用轻快的至冬语说道,顺便咬了一大口对方另一只手攥着的烤肠。


“你这破地方连个能下脚的地儿都没有。”斯卡维亚拉开达达利亚床头那聊胜于无的三手台灯,迟疑了片刻还是没坐到他那张摇摇欲坠的小床上。

作为正经一米九二浑身肌肉的至冬猛男留学生,他怕自己这一坐下去,达达利亚今晚上就得露宿街头。

“怎么,我的事迹这么快就传遍全校了,连体育系的都知道了?”达达利亚吃完了他的最后一口小面包,顺便舔干净了嘴角的面包渣。

“你他妈还挺骄傲?”斯卡维亚瞪了这个同病相怜的老乡一眼,“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先说好啊,我可没钱借给你。我那破屋子你也去过,比你这儿大不了多少还三个人挤一起,你想来可以再凑合凑合,但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啊纸啊可放不下。”

“我知道,要是放得下,我当时就不会自己租一间屋子了。”达达利亚随手把空包装纸团了一团,扔回背包里。

“我说,我就不明白了,你是——按照璃月人的说法啊——是被下蛊了吗?门门考试都断层第一的人怎么会弄出来个璃月主神的?”斯卡维亚盘起双臂,觉得达达利亚一定是学习学疯了。

“因为祂存在过。”达达利亚翻书的手顿了一下。

他没有去看好友无奈的表情,只是低着头,一字一顿。

“我知道祂存在过,我记不住祂的模样,不知道祂的名字。

“但是我知道,祂存在过。”

“不是你连证据都没有,达达利亚——要不你看看最近最火那部璃月电视剧?那就是讲天理之战的,还挺好看的。里头演巴尔泽布那个女演员长得可好看了我跟你说——”

“斯卡维亚。”达达利亚摆了下手,他抬起头,无比认真地看向一脸担忧的好友。

“我没发疯,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告诉你璃月曾有过一位主神,而且祂是七神中最强大的那一位。祂存在过的痕迹是被天空岛抹消了但我知道祂就是存在过,祂就是曾在这片土地上,守着祂的子民——”青年突然止住了话,明光一掠而过湛蓝的眼眸,他张大双眼盯着虚空。

然后,一拳砸在床榻上。

土地,土地!

在神执政时代,提瓦特大陆上有六种元素力。风,雷,冰,水,火,草。

不,不对。

不对。

有天则有地与之相对,土地,承载着生命的土地,养育着生灵的土地。

这片大地上,为什么却偏偏缺少了象征土地的元素呢?

土地的元素,土地的元素,它的名字……

一阵钻心的剧痛在达达利亚大脑深处辗转碾压,他闷哼一声,捂住额头。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细汗布满他的前额,濡湿柔软的橘红刘海。

“没事吧,啊?达达利亚,达达利亚!”人高马大的斯卡维亚见他突然这副模样,一下慌了神。他忙扶住达达利亚的肩膀,轻轻摇晃。

“能听见我说话吗?达达利亚?”

“土地,土地的元素,土地的元素……”达达利亚低着头,不停地呢喃着。那个字就在他大脑深处,他能找到的,他一定可以——

“土地的元素?那又是什么东西?岩石吗?”斯卡维亚又慌又气之间,随口接了一句。

却如一道白光,猛地掠过达达利亚的大脑。似白银利刃划开最后一道遮挡答案的雾障,暗金的元素力汇成强大的岩枪,刺向虚假的天空。

“岩。”疼痛消失了。

达达利亚放下捂着额头的手,声音很轻,却坚定得不容置喙。

“是‘岩’。”

他又重复了一遍,斯卡维亚无可奈何地直摇头,念叨着要把他送去看精神科医生。

但达达利亚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拧开碳素笔帽,随手抓过一张纸,颤抖着手腕一笔一划、不断不停地写下一个又一个“岩”。仿佛是在害怕自己又把这个字忘记。

在众神的时代,提瓦特大陆上有七种元素力。

风,雷,冰,水,火,草。

以及,象征着大地的岩。


璃月的天气预报少有的精准,第三天,这场连绵不断的雨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或许是因小雨的缘故,海上的航船也比往日少了许多。达达利亚趴在甲板的铁栏杆上,小船跟着海浪摇晃,他也跟着小船摇晃。

不远处,云雾雨幕之间,孤云阁的轮廓已然隐隐可见。

达达利亚微微直起身,长久地注视着这一点一点靠近的奇观,甚至有些朝圣般的偏执。

那不是大自然的奇迹,那是祂曾存在过的证据。

斯卡维亚拍了拍达达利亚的肩,给他撑了一把伞。

“脑子本来就不清醒了,再给你淋坏了还怎么念书。”大块头笑得憨直,“可是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还浪费了两顿饭钱买船票。”

“你看孤云阁像什么?”达达利亚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长枪啊,岩石铸就的数根长枪,大自然恩赐的奇迹。旅游手册里都这么写。”斯卡维亚又开始担心达达利亚是不是病还没好了。

达达利亚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小船摇摇晃晃在孤云阁靠了岸,达达利亚跳下甲板,径直走向离他最近的那一部分岩枪。

在阴沉的雨幕中,年轻的人类扬起头,望了一眼灰白色的天。

然后他合上眼,缓缓地依偎在巨大的岩枪之上,将手心贴着冰凉的岩石。

先生,在提瓦特流传着这样一种传说。

真名是最重要的东西,只要知晓了真名,就能唤回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生命。

先生,再告诉我一次吧。

你的真名。


万籁俱寂。暗金色的神光流转着大地的力量,填充了灰白的时空。

达达利亚缓缓睁开双眼,冰凉的岩石化成了熟悉的温度。他想也不想,死死环住眼前人的腰,埋入他怀抱深处。

一双温暖的大掌轻柔地抚过他后脑,一个吻落在他发旋。

在暗金的空间中,达达利亚抬起脸,是他。

依然记不住面容,记不住身形。可是达达利亚知道,是他,是先生。

“名字?”他还是要艰难地用上全身力气,才能发出声音。

“名字,名字,名字?”可是他一遍又一遍地,恳切地哀求般地央告着。他抚摸神的脸颊,自己先哭泣到声音嘶哑。

仿佛积攒了千万年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裹挟千万爱意奔涌席卷,要将这样年轻的凡人一颗心脏吞噬殆尽。

神细细地抚摩着他的脸庞,唇吻去他眼角不断滚落的泪。

达达利亚记不住神的表情,但他听着神的心跳,知道神就和自己一样被爱意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无法告诉你。”岩神紧拥着他的手臂微微发颤,“但已经足够了,阿贾克斯,已经足够了。”

神的声音也是低沉的,哽咽的。并非因为自己的存在被抹除而痛苦,却是因怀中的爱人为自己创造的、真正的奇迹而不知所措。

祂曾有过信徒无数,那时阿贾克斯并非他们之一。

祂被抹除存在万年,打破一切不可违拗的、自然规律般的屏障重新记起祂的,只有达达利亚一人。

神从未想过原来可以这样爱一个人,就像祂也从未想过,面对爱人的困境,祂会束手无策到这步田地。

但神那年轻的、惟一的信徒,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绝不会再屈服。

他听到了,他的神称呼他为“阿贾克斯”。

阿贾克斯,阿贾克斯……

如同一把钥匙,达达利亚猛地抓紧神的衣襟。

他会想起来,那个名字近在咫尺。

阿贾克斯——


“阿贾克斯,看来你对钟某的头发很是欢喜?”

是至冬的冰天雪地,他抓着一绺乌金发摔坐在雪上,得逞一般大笑。

钟某,他记住了,他一定要记住。

先生负手而立,无奈又宠溺地皱了皱眉,“下次拿把剪子,不要直接扽了,有些疼痛。”

“原来岩王爷也怕疼?”他又笑起来,扑到先生怀里,存心要把他也撞倒在雪中。

先生自然窥破他来意,却也并不反抗。只是稳稳当当把他接住,然后一起摔滚在雪地里。

“先生,我听说璃月有句古语: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依在先生怀中,有模有样地念着学来不久的璃月语。

先生抚摩他鬓发的动作一顿,手掌拢住他的耳廓,缓缓地捋。

“只是这句诗——”

“我不管其他的!”达达利亚有些蛮横地打断他的话,微微直起身趴在他胸膛上,湛蓝的双目盛着满满当当的爱意。

“摩拉克斯,你愿不愿意?”

在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后,达达利亚呼吸一滞。

风雪,冰原,尽皆消失。

暗金的元素力再次围绕起这空白的空间,达达利亚终于能够望着那双丹凤金瞳,而非任它稍纵即逝。

“摩拉克斯。”他一字一句,盯着神的眼眸念着。

“摩拉克斯。”在神的怀抱中,湛蓝的双目淌下滚烫的泪水。

“摩拉克斯!!”

呐喊撕碎了灰白的天空,撕碎了阴沉的雨幕,撕碎了时空缝隙无边无际。

暗金的光芒渐渐微弱、消散,外界的声音开始传入双耳。

达达利亚已经顾不上其他,他发疯般喊着岩神的真名,这一次,他望着那双丹凤金瞳,终于记住了摩拉克斯的模样。

神对他微笑着,泪却从眼眸中落下。他想,神就像他爱着神一样爱着他。

那是多么美的一张面容,多么高挑而有力的一副身躯。万年之前的记忆在几秒之内奔涌入他的脑海。他抓着神的乌金发,还能忆起曾经无休无止的悱恻缠绵。

“摩拉克斯!”

可是,神在离他远去了。白色的神袍飘扬着,他拼命般跳着抬起双臂想要抓住神的袍角,却无济于事。

原来大喜与大悲,真能如此转换得宜。

“摩拉克斯……”暗金神力最后一次围拢在达达利亚身周,将他托起,送至神的身畔。

达达利亚探出手去想抓住神的手腕,却只觉一阵昏沉沉睡意,不容违抗般袭来。

微睁的湛蓝双眸只能看见神立于金光下的模糊虚影,在蒙眬意识之间,有如磐岩般沉稳而似情语般缠绵不舍的声音,响在他耳畔。

“阿贾克斯,达达利亚,吾之爱眷。万年之前,吾以大地之力与天理同归于尽。天空岛于毁灭之际,动用最后权能,对吾立下诅咒。吾之身魂,将被永囚于时空之裂痕。而吾之存在,将从提瓦特彻底抹消。惟有吾之挚爱念出吾真名,诅咒方可解除。

“万年直至今日,汝已历轮回千世,吾早不再有所希冀。你我别离于汝十九岁最后一月之初一,吾也惟有这一日与其后两日得以将一缕神魂暂离时空裂痕,入你梦中相伴。汝千世轮回,吾偷得三千日与汝梦里缱绻,已觉万幸,再不敢奢求。

“而今诅咒既解,吾之身魂将归于地脉,化滋养大地之肥,再无自我之意识。璃月有言,长痛不如短痛。吾今日抹去汝有关吾之记忆,送汝重回世间。往后汝虽再有千世万世轮回,吾与汝终是……再不能相见了。”

金色的神力将雪白的记忆从达达利亚橘红额发中抽出,消散于空中。与之一并散去的,也不知是神明的魂魄,还是神明的泪水。

“卿卿,此后万世,好自珍重。”


岩神彻底消散的前一刻,达达利亚缓缓合上双眸。

在意识的边缘,他轻轻呢喃了最后一声“先生”。

“先生,你说那首诗哪里不好了?”

“哪里都好,只是意境与此时此刻,并不符合。”

“为何啊,那句诗不是祝愿夫妻结发,白头偕老的吗?”

“……罢了,其实,想来也无妨罢。”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罢了,罢了。

何必长相思,徒留痛苦不堪。

就让他,快快乐乐地去过那余下千万世吧。


晴朗的天气,连带着公车司机的心情也好起来。他把公交稳稳当当停在车站,打开了车门。

“璃月国家博物馆到了啊,上车下车劳烦您刷卡刷码啊。哎这位老太太,您慢点儿您慢点儿,别磕了碰了。”

达达利亚在刷码机上扫了码,跳下了公交。他提了提斜背着的双肩背,朝过街天桥走去。

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走向巨大的岩神像后那座恢弘的建筑。博物馆的空调开得凉,在这样的热天里最是舒服。

刚刚拿到周昀奖学金成功解决了下个月房租问题的达达利亚心情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明朗,他轻快地走进展区,思考着自己的下一篇论文该以什么为题。

远古展厅的人一如既往地多,尤其是最近。璃月又一部讲述七神执政的电视剧开播,不出意料地创造了全新的收视纪录。年轻的孩子们围拢在展厅中央那座七神石像前,争论着自己的岩神和隔壁的风神谁更厉害些。

达达利亚站在他们身后,与岩神对视着。分明是已经端详过了无数遍的脸,怎么今天觉得有那么点不一样呢。

算了算了。达达利亚对威严的岩王爷比了个必胜的手势,穿过神秘的远古展厅,迈入了天理之战后,人类时代的璃月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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